被迫建立赔偿基金，通用汽车将赔偿每位死亡事故受害者100万美元
应对超大规模侵权 救助应如何运作
俞飞
路透社日前报道，通用汽车将为260万点火开关缺陷车辆所造成的死亡事故受害者，提供每人至少100万美元赔偿金，配偶和家属获得额外30万美元。
召回故障汽车是企业的责任，通用公司却隐而不报，妄图瞒天过海。十年后东窗事发，通用陷入空前信誉危机。美国国会举行听证会，司法部展开调查，重重压力下，通用宣布建立受害者赔偿基金。
《纽约时报》社论称：负责通用赔偿基金的律师范伯格是大规模侵权赔偿专家，经验之丰富，可谓举世无双。曾负责橙剂越战老兵索赔事件、“9·11”恐怖袭击事件、弗吉尼亚理工大学枪击案、英国石油公司墨西哥湾漏油事件赔偿事宜。
超大规模侵权不断涌现，如何妥为因应？对受害者及家人怎样赔偿，才算公道高效？这考验着各国主政者的智慧和远见。
超大规模侵权时代
“风险社会来了！我们生活在文明的火山口上。” 1986年德国社会学者贝克在名著《风险社会》中如此表述。全球化背景下，核事故、恐怖主义、食品安全危机、跨国污染、新型传染病等各种风险，对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构成严重威胁。
贝克强调，风险社会的核心问题，已经从工业时代的财富分配，转变为如何缓解伤害和分配风险。各国已经或者正在面临着各种超大规模侵权的危害与考验，挑战之大，前所未见。
何谓超大规模侵权？有何特殊之处？德国民法学者巴尔教授认为：“超大规模侵权，并非严格的法律概念，也无明确的内涵和外延，仅能对其进行大致的描述。”如环境侵权、产品责任、医疗责任、证券市场欺诈、重大高度危险作业等等，不一而足。有人提出，国家赔偿责任(大范围非法拘役和没收公民合法财产)、战争遗留问题(二战日本强征慰安妇、德国强制使用劳工)，也应涵盖在内。
传统侵权法，按照侵权人与受害人一对一的假定模式设计救济和赔偿制度，对受害者人数众多的大规模侵权事件思虑不周。近年各国涌现众多大规模侵权事件，受害人成千上万，影响重大，审判程序复杂、诉讼旷日持久，仅靠司法裁断，也是独木难撑。
学界公认，大规模侵权的救济途径，不脱行政主导赔偿、司法诉讼、损害赔偿基金和责任保险四种。建议综合运用，分进合击，建构全方位、多层次的救济机制。其中，又以独立第三方组织的损害赔偿基金适用性最强，其资金来源主要包括：侵权人出资、各种保险赔付、社会捐助、政府拨款等等。在“9·11”事件、BP墨西哥湾漏油事件中，赔偿基金大显神通，让人眼前一亮。
以橙剂老兵索赔事件为例，越战期间，美空军喷洒7600万升落叶除草剂“橙剂”，消除越共武装人员藏身之所，使其 全暴露于美军火力之下。始料未及的是，除草剂含有毒性极强的四氯代苯和二氧芑，化学性质十分稳定，进入人体，需14年才能全部排出。
1979年，一群越战老兵及其家人在全美各地提起诉讼，以身体遭受严重损害为由，要求数亿美元赔偿。老兵声称：他们罹患的一系列疾病——癌症、硬皮症、氯痤疮，均与橙剂相关。但孟山都、陶氏化学公司和美国政府矢口否认，声称并无可靠的科学证据加以支持，国防部明确拒绝以被告身份出庭。橙剂越战老兵索赔案成了美国历史上最大的集体侵权诉讼案，牵涉二三百万老兵和上千万退伍军人家属。
双方争执不下，案件漫无头绪，一连拖了五年。民众迫切想知道，美国在越南的惨痛篇章能否画上一个公正合理的句号？
1984年，案件转到纽约布鲁克林联邦法院集中审理，深谙审判之道的温斯坦法官临危受命。这位二战海军老兵，决心运用创造性的司法艺术，定纷止争，还老兵一个公道。
美国侵权法对老兵极为不利。民事审判中，举证责任由原告负责，谁主张谁举证。西方法谚：举证责任之所在即败诉之所在！尽管数百万老兵饱受病魔折磨，要逐一列举橙剂与自身和子女人身损害的因果关系，何其艰难？加上美国对抗制审判模式，双方全力争胜，各出奇招，无可避免导致繁冗、低效和拖延。腰缠万贯的大公司聘请一流律师布下迷魂阵，使出浑身解数拖延审判，案件缠讼经年者比比皆是，老兵等也等不起。如何才能解决这一困境？
和解比诉讼好
1984年3月，律师范伯格接到温斯坦法官电话，恳请其出任法庭指定的特别主事人，负责调解工作，力求达成一项全面和解方案。在《补偿的正义：美国如何应对灾难》一书中，范伯格回忆：“我并无调解方面的背景，且从未担任过调解员，甚至都没有在法学院上过调解课。”
漫长而不得人心的越战，带来的创伤既深且巨，尚需时日方能愈合。橙剂案再拖下去，只会进一步撕裂伤口。审判注定成本高昂、旷日持久，也无法让老兵如愿以偿。无论如何，和解才是双方的上上之选。
范伯格带领两位华盛顿律师，不停与双方律师会晤并周旋其间。三人轮流唱“黑脸”、扮“红脸”。
一方面，劝告老兵胜算小得可怜，难于获得陪审团审判；就算陪审团介入审理，上诉法院也会推翻侵权判决，得不偿失。另一方面，警告被告：法院对老兵深表同情，不忍心否决争议交由陪审团开庭审理的机会；贵公司充足的保险金足以支付和解金，何苦一毛不拔，犯下众怒，留下骂名。再说避免了没有把握的官司，不必担心败诉后股东价值缩水，重挫投资者信心和商誉。
经过最后一轮一整夜的努力，法官宣布了双方达成全面和解协议。在调解员帮助下，8家化学公司同意支付1.8亿美元赔偿金，另外附加十年期利息，法院敦促美国退伍军人管理局给予支持。和解成功，各大报和电视台异口同声认为和解比诉讼好，当为诉讼大国走出诉讼困境的不二法门。
赔偿基金怎样设计？
尽管法庭大戏落下帷幕，但和解方案仅仅列出一般条款，却未提及谁能得到什么，钱怎么去分，哪些人有资格获得赔偿。
温斯坦法官决定，在全美召开多场听证会，倾听老兵心声。范伯格在纽约、芝加哥、休斯顿、亚特兰大和旧金山主持听证，大部分老兵一遍遍诉说昔日袍泽弟兄艰难度日，主张钱应当分给最急需援助的弟兄。
老兵律师的看法截然不同，他们受传统侵权法影响，力主对与接触橙剂有关的疾病按等级进行分类，患有特定种类疾病的原告优先受偿。与此同时，500多位宣誓老兵，激动地表达着他们的惶恐不安，担心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可能罹患新生儿缺陷。
巨额和解赔偿金，如果设计不善，就有可能让老兵内讧，出现窝里斗。这样和解将无法达到愈合创伤的目的，而是雪上加霜。“应当研究一份能赢得退伍军人支持的分配方案，哪怕它打破传统。你可别死抠侵权法，要另辟蹊径。”法官提醒范伯格。
范伯格绞尽脑汁，终于找到万全之策。赔偿金给付计划分为两部分：大部分支付给死亡与重伤老兵；剩余部分设立橙剂集体援助计划，为重伤残者提供单项检查费用，资助老兵及其家属社会服务、医疗救助等项目。一改传统侵权法的繁文缛节，该方案在十年中最终分配给52000名老兵1.78亿美元；另外4200万美元资助各类退伍军人法律、医疗和社会计划。
橙剂老兵索赔案取得的成功，不啻为大规模集体侵权诉讼与和解的巅峰之作。此后三十年，效仿者众多。
“9·11”事件后，范伯格再度负责主持受害人补偿基金。在他的主持下，死者平均获得赔偿200万美元，伤者40万美元。97%的受害方接受赔偿，放弃民事起诉。墨西哥湾漏油事件，他领导200亿美元赔偿基金，处理57万人的索赔工作。
面对超大规模侵权，真正的问题始终是：什么时候，在何种情况之下，需要设立司法之外的替代型纠纷解决机制，来处理全国公认的悲剧性事件？谁有资格接受公众或私人赔偿？以及最终，多大的赔偿数额才是合理的？
突破诉讼窠臼，美国率先采用非诉讼纠纷解决方式，设立专项赔偿基金，效果不俗。福岛事件后，日本政府加以效仿，建构原子能损害赔偿支援机构，交付1200亿日元国债支援赔偿。
中国的三鹿奶粉事件、康菲石油渤海湾污染，司法缓不济急，爱莫能助。前者建立2亿元赔偿基金运作成谜，去向不得而知；后者赔偿10亿元，却重回行政主导老路，令人摇头叹息。前述美国和日本的经验，应该借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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