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 惠阳许霆案 ”审判长、惠州市惠阳法院院长万翔讲述判决书出炉过程
新快报记者 黄琼 通讯员 林晔晗 温永宏 卢思莹 詹麟书
因为一份一年多前写就的判决书被网友誉为“伟大的判决”，一夜之间，万翔火了。
这是一个与当年许霆案如出一辙的案件，因柜员机出错而恶意“盗取”9万余元的于德水最终被判缓刑。引发公众关注不仅仅是因为这份缓刑判决，更因为判决书中谦虚、诚恳的说理解析，频频出现的“我们”……
万翔是谁？广东省惠州市惠阳区法院院长是也。作为一名热衷审案的院长，作为一名视裁判文书为作品的法官，万翔对案件对判决有着近乎“洁癖”的追求，一夜成名让他倍感压力。
一度拒绝采访颇为神秘的万翔，近日终于开了金口，向记者详细讲述了判决书出炉的过程以及对该案的看法、对裁判文书的期许……
“盖着法院大印的裁判文书不单只是一份公文，更是一名法官的作品。”十几年来，万翔一直如此珍惜自己的“作品”，在他看来，裁判文书不仅承载了法官对事实、证据的思考、对结果的衡量乃至徘徊和纠结，还透着鲜明的个性色彩，“通过裁判文书，读者可以更多地了解法律精神、明白公平正义、理解法官所思所想。”
“如果是说裁判文书只是个公文，与个人没有关系，大家都不尊重，糊弄出去就 了。这样的话，带来的最大问题是没有荣誉感。判决书如果连自己都感动不了，怎么感动人民群众？自己都说服不了，怎么说服得了别人？”
万翔表示，希望通过这份判决书给大家一个导向，遇到疑难案件要从法理、情理、道义上分析清楚。好的裁判文书因为道理讲透了，也不用法官再作什么解释，搞什么判后答疑，“于德水的判决书最大的意义就在这里。”
问答
1“职业生涯遇到这样的案件是我的幸运”
记者：你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接手这个案子的？
万翔：当时庭长便向我介绍案情，我立马感知：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案件，如果判得好，就是一个宣传法治、宣传法院、宣传司法正义的极好机会。
社会上认为很多法官没有什么真才华，我下决心要写好这个判决，因为基层法院有很多法官一辈子也遇不到一个有挑战性的案件，职业生涯中能遇到这样的案件是我的幸运。
为了办好这个案子，我几乎翻阅了所有广州许霆案的各种观点。我觉得，法律专家意见有分歧正好可以展示法官的独立思考，如果所有的人都知道该怎样判这个案子，那法官判案就没有挑战性，案件本身和结果也不会受到关注。
2“在罪与非罪上，我犹豫过”
记者：你是如何看待“于德水案”的？
万翔：在罪与非罪上，我犹豫过，但最终我的态度是坚定的：于德水在明知柜员机故障的情况下，多次作案，其非法占有的意识非常明显。很多人说，机器问题是导致他犯罪的主因，我认为不是。只能说，银行柜员机出错是量刑时考虑从轻的一个因素，绝对不是说，机器坏了，你就可以乱来。
但是，如果在于德水认罪、又主动退还赃款的情况下，要判于德水坐牢，我同样良心上过不去。
判于德水缓刑，合议庭意见一直是一致的。但审委会不少人是持反对意见的，最后按少数意见服从多数做出决定。
3“最后说明”很感性，写到满意之处拍大腿
记者：于德水案件的判决文书被誉为最伟大的裁判文书，你是怎么做到的？
万翔：习近平总书记多次提出“努力让人民群众在每一个司法案件中都感受到公平正义”，这里的“感受”很重要。实践证明，简单地依法处理、公事公办很难让群众感受公平正义。而判决文书是法院公正最重要的、全景式的展示平台。
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在判词特别加上“最后的说明”这一部分的原因。实事求是地说，“最后的说明”这一部分，也是我最喜欢的地方，连续三个晚上，在写到满意之处，我会不由地拍自己的大腿。事实证明，这也是大家所最喜欢的一部分。
4 判词仍有遗憾，望赞誉能激励年轻法官
记者：现在回头再看看，你觉得判决书中是否还有可 善的地方？
万翔：在罪与非罪这一部分，我应当可以论述得更充分，这是我最遗憾的地方。在为什么构成犯罪这方面，因为受许霆案的影响，我比较多地侧重于分析专家的意见，其实我更应该多着眼于我自己是怎么看的。既然我认为是有罪的，应该按着犯罪构成要件一步步来论证。
我这篇判词虽然还有遗憾，但我希望达到抛砖引玉的效果，让年轻的法官看到一篇好的判词能引来无数的赞誉。从而激发他们的自信心和荣誉感，激励它们写好每一篇判词，真正让人民群众在每一个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义。
5 院长办案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？
记者：在很多人看来，院长办案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，你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？
万翔：在院长中，我算是另类，你很少看见像我这样偏爱或热衷于办案的院长。院长办案是一个好事情，但院长作为“一把手”，要办就办一些有指导性的案例，最好是疑难的、新类型案件，发挥“带头人”的作用。
6“我想通过判决书隔空喊话：司法正义不具有唯一性”
记者：透过裁判文书，我能感受到一名法官的思考，甚至是你的犹豫，你最想传递的是什么？
万翔：我写这份判决书的落脚点根本不是这个判决书的对与错，我真正想表达的是，通过裁判文书隔空喊话，司法正义不具有唯一性。因为司法正义作为一个矫正正义，是一个从主观到客观、客观到主观反复转化的过程，法官心中形成的内心正义，是法官对证据的一个重构。现在很多人闹访，就是因为不明白司法正义不是理想正义，法官给的是司法正义，而当事人要的是理想正义。
7“院长案件被抗诉，我并不觉得尴尬”
记者：一审判决后，检察院提起了抗诉，你有没有感到尴尬？
万翔：这刚好证明了我刚才的观点：司法正义不具有唯一性。法官和检察官对正义的理解不一样是很正常的，但我们有共同的正义坚守，理应互相尊重彼此的判断。跟律师的关系也是一样，也是要互相尊重。
手记
钟情文学的“另类法官”
清瘦的脸、泛白的短发，说话声音快，做事透着一股“干脆劲”，这就是万翔——一个差点被网络媒体“炒糊”了广东惠阳法院院长、一个被誉为“最伟大裁判文书”的作者。见面第一句话，他告诉记者，一开始并未打算接受采访，因为自己只是将对案件的所感所思 整地表述在了判决书中而已，案子判了这么久却突然“火”了，感到很意外，也感到些许压力。
万翔说，一个好的法官要有较好文学修养和较强的文字功底。“很多大法官，刚开始学的是文学。”随后他谈起了海涅、托马斯·莫尔、莫泊桑、托尔斯泰等，他原来学的是法律，却最终成为大文学家，这都是自己所钦佩的。
“现在的年轻法官缺乏的并不是文字功底和理论基础，而是生活的历练和人文思考。”
声音
法官很大程度上和医生一样，刑事案件判多几个月判少几个月，民事侵权案件中责任“三七分”还是“四六分”，法官是一笔下去就 了，但对当事人来说就是巨大的差别。我认为，仁慈是正义的源泉，做法官时间越长越需要仁慈，而不能越来越麻木。当然，是在法律规则范围内的仁慈。
——惠州市惠阳区法院院长 万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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