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标题:云南镇雄被结扎男子:深陷重围的“爱国者”
“我真的累极了,每天只睡两个多小时。”胡正高身心俱疲。他始终想不明白自己在网上的发言和这次的遭遇有什么抵触。
胡正高深陷舆论重围。新京报记者孙瑞丽摄
文|新京报记者 孙瑞丽
“要是咱们跟他们打起来,让你去上战场,你去不去?”
“要让我去,我放下一切也要去。”
一年多前,胡正高和发小王良(化名)坐在云南罗坎镇那条潮湿逼仄街道上的一间屋子里,谈论刚刚发生的南海危机。胡正高仍像20来岁时那样,热血沸腾,义愤填膺。
不过,彼时他已是40岁的“中年大叔”了。板寸发型略见稀疏,身体有些发福,身后还有一大堆家庭、生意、事业上的烂摊子要收拾。
更早之前,初中辍学就去沿海打工的胡正高,一回到家乡,就和小伙伴们讲大城市的经历。他的同学们感慨,胡正高从那时起,就开始关注世界风云,家国大事,“变成一名热血青年。”
但连胡正高自己也没有想到,他的满腔热血会在今年正月的一个夜晚被凝固。
2017年2月8日晚,回家过年的他被“镇计划生育小组强行抓至镇政府,并且扣押至凌晨两点多,然后被按上手术台做了结扎手术。”
2月11日,胡正高将自己的遭遇写在微博上。他说,那一晚,将成余生噩梦。
“要么结扎,要么罚款”
2月8日晚,镇雄县罗坎镇的街面上还挂着两排红灯笼,空气湿冷。胡正高走进一个朋友开的麻将馆。
从15岁离开家乡去打工,胡正高早已不在镇雄居住。这个春节,胡正高兄妹七人为完成父亲回乡的心愿,20多口人从各地赶回来,一起过春节。
胡正高是一个公益组织的地区负责人。去年3月份开始,他在微信和微博上陆续宣布,要在云贵川三省的贫困地区,建200所爱心书屋。
大年初二,亲人们聚完各自离散,只有胡正高一家留下来。他想等过完正月十五,跟家乡的政府部门沟通建爱心书屋的事。
当天,正在打麻将的胡正高,就突然见到十几个自称镇政府的工作人员。他们把胡带到镇政府办公室。在一间大办公室里,他被告知因为违反计生政策,要给他结扎。
“那天我们接到了群众举报,说他有4个娃娃。”2月19日,罗坎村代理村支书罗维聪对剥洋葱(微信ID:boyangcongpeople)说。
胡正高确实有4个孩子。前3个是前妻生的,两人离婚后,胡正高获得其中1个孩子的监护权,但因前妻外出打工,这3个孩子实际上均由胡正高抚养。
前妻生下第3个孩子的当天,胡正高去交了罚款,“不是700,就是1000”。前妻身体好转后,也主动去做了结扎手术。
“我绝对是遵纪守法的人。当时我跟镇政府一个朋友开玩笑,我举报我老婆超生。”胡正高介绍,他和现任妻子结婚后,胡正高的第4个孩子出生了,如今刚满2岁。
第四个孩子出生后,胡正高的户籍已由云南镇雄县迁入四川宜宾市。生孩子时,胡正高去宜宾当地居委会和派出所户籍科咨询,宜宾方面告诉其没有问题。孩子的出生证明也顺利拿到。
让胡正高不能理解的是:既然当年交过罚款,现在户口都已不在云南,为什么这次云南镇雄县要给他结扎?
“我跟他们解释,他们让我少废话。”胡正高说。
胡正高称双方发生冲突,混乱中他的脖子被打伤。
对胡正高反映的情况,代理村支书罗维聪没有回应。他坚持认为,“胡正高有4个娃娃”,总之胡正高“超生了,要么结扎、要么罚款”。
根据四川与云南两省的计生政策,像胡正高这样的情况,双方均再婚且都有子女的,确实不在可再生育子女的范围内。
然而按照《中华人民共和国人口与计划生育法》相关规定,国家创造条件,保障公民知情选择安全、有效、适宜的避孕节育措施。这意味着,强制结扎同样不被允许。
严厉的计生政策
胡正高说,当晚一位村干部跟他沟通,说交两万元保证金,便可以偷偷放他回四川,否则当晚就结扎。胡当场拒绝。
随后,在面对剥洋葱(微信ID:boyangcongpeople)采访时,这位村干部否认“交两万元”的说法。
胡正高说,他随后就被几个人摁到在镇政府一楼一间大办公室的沙发上,脸部和颈部留下伤口……
当晚,胡的妻子也在。胡正高说,妻子也被几个男人推搡,听到她尖叫着“无法无天了”。他还记得自己吼过一句:“敢打我老婆,我跟你们拼了!”
镇政府一位领导告诉他,“如果他不结扎,他的妻子就要被拘留15天。”
胡正高不想过多回忆那晚的惨状,“那一刻,我动弹不得,我连我的妻儿都保护不了,你能想象我的绝望吗?”
当晚,他躺上了结扎的手术台。医生切断输精管的那一刻,他感到身心都“痛到颤抖”。
很奇怪,那晚刚满两岁的小儿子也在场,可胡正高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,“儿子当时被妻子抱着,还是自己站着,还是在别的地方,他哭没哭”,统统不记得了。
2月9日凌晨1点多,胡正高做完手术,去找了许诺“做完手术就放出妻子”的镇领导。凌晨两点多,他看到了妻儿。
事后,胡正高发现,当晚除了他之外,至少还有2位村民在计生办接受结扎手术,其中一名男子和他一样并非自愿。
对此,计生办谢姓医生并不承认。他称:“当晚只给两位男子做了结扎手术。”
2月16日,镇雄县一名政府工作人员告诉剥洋葱(微信ID:boyangcongpeople),最新人口统计显示,镇雄县目前36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,人口158万。而相邻的威信县1400平方公里,人口40多万。镇雄县的人口问题一直比较严重。
“土地面积比威信县多两倍多,但是人口却多将近4倍。”他说,当地计生的压力一直都很大。
据其介绍,镇雄为农业县,农民的传统观念里除了“多子多福”,还希望多增加一个劳动力。
一位镇雄县39岁的出租车司机透露,他有4个孩子,两个男孩两个女孩。在镇雄像他这个年纪的,只要不是国家公务员,一般都是3个以上。
有罗坎镇村民说,即使开放二胎政策后,罗坎镇的计生工作也抓得很严。去年3月底,镇雄县曾召开一次大会部署2016年人口和计划生育工作,县领导指出镇雄县2016年“要紧紧盯住严控多孩生育这个重点。”
“他和别人不一样”
1975年,胡正高出生于云南省昭通市镇雄县罗坎镇,父母都是普通农民。发小王良(化名)记得,胡正高家子女多,家里很穷,“都是穿‘苹果裤子’(屁股上打两个大补丁)长大。”
胡正高年少时喜欢画画。他曾跟王良一起学画,希望报考云南一所艺术院校。但后来因家庭原因,胡正高不得不辍学,15岁时便去了江浙沿海一带打工。
当他第一次从浙江回来,王良发现,胡正高和别人不一样了。坐在他面前的胡正高,高谈阔论的是国际形势,只要牵扯到国家利益的事,他就义愤填膺。
那时,胡正高已经快要结婚,是父母定下来的媒妁之约。胡正高对女方家的条件并不计较,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算计家里养了几头猪,什么时候能下崽。
胡正高在镇计生服务所被强制做了手术。
相反,王良清晰记得,胡正高那时就和镇上的青年不一样,是一位有追求的热血青年。
18岁时,胡正高自愿回镇雄县参加了民兵预备役。约两周的训练时间,他在最后的射击比赛上,拿了全县第一名。
胡正高至今觉得,这是自己人生中的荣耀时光。摸到枪的那一刻,旁边有人会发抖打颤,但他表现很沉着。似乎他天生就是要上战场的一样。
比赛结束后,他与另两位与他并列第一的退伍老兵聊天,深受冲击,“在部队锻炼过的人,看起来心理素质过硬,抗压能力强。”他觉得,男人就该如此。
但是,胡正高并没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当上兵。后来,他一直在沿海的灯泡厂、印染厂做工。
胡正高说,他也有过困惑,发现自己和身边做工的人没有太多共同语言。后来,他私下里学习驾驶,当上了印染厂司机,又被提拔为车队管理,生活渐渐有了起色。
在王良看来,胡正高尽管初中没毕业,但是“他的眼界已经和其他同学完全不一样了。”正是这种不一样,胡正高被强制结扎才会成为公共事件,“别的同学微博都不会发,遭遇这种事只能沉默。”
身陷“重围”
结扎事件发生两天之后,正是元宵节。屋外烟花绚烂,胡正高却抱着手机,难以平静。
他决定将这段经历发上微博:“就是想揭露基层政府部分工作人员素质低下。”
而接下来的事件发展却远远超出了胡正高的预料。
首先是政府部门否认“强制结扎”。
2月14日下午,镇雄县委宣传部接受媒体采访时第一次表示,胡正高被结扎是自愿的。按照罗坎村代理村支书的说法,那晚,胡正高最初不听他们的“劝说”,后来就自觉地“从镇政府的办公楼走到了100多米外的计生办,接受了手术”。
对这样的说法,已戒烟三四年的胡正高,郁闷得破了戒,一根接一根地抽,双眉紧蹙,眼睛始终通红。
第二天,“强制结扎”事件调查组给他打电话,跟他商量,“罗坎镇政府不承认殴打你,并且认为你是自愿的。”
“领导,你想想我脖子上的伤是我自己抓的吗?”他在电话里回答:“我不要赔偿,不要私下里道歉,只希望他们能承认自己做过的事,希望调查组能惩治那些违法的人。”
让他更没有想到的是,网友的责难扑天盖地而来。他之前发过的一些微博被翻出,事件评论开始“歪楼”,网友们开始“裂变”。
胡正高最初接触微博,始于2012年的重庆北碚区原书记雷政富不雅视频事件。4年多时间里,他发了一万多条微博。内容主要分为几大部分:公益进展、时事评论和一些个人感悟。
他抵制日本的情绪明显。2014年底,他转发了日本国驻华大使馆的微博,评论言辞激烈,称“终将一日踏平岛国”。
胡正高曾经拥有一辆日产尼桑轿车,2013年钓鱼岛事件之后,他把这台车卖了,转而买了一辆国产的吉利。生活里,他还会有意识避免购买日货。
对于胡正高在网上的言行,有网友评论他为“脑残”、“活该”、“太监”……
胡正高抱着手机,躲在朋友家的沙发里。这些谩骂他的微博私信或评论,来自素不相识的网友们,每分钟好几条,他觉得,心里被刺痛了。在朋友家住一星期,“没有一觉睡好的。”
“我真的累极了,每天只睡两个多小时。”胡正高身心俱疲。他始终想不明白自己在网上的发言和这次的遭遇有什么抵触。
事发几天后,胡正高被结扎事件开始在网上发酵,他几乎一步没离开手机,白天晚上都抱着手机,看别人对自己遭遇的评价。因为他之前的言论,嘲讽谩骂与同情的声音相当。
“他们能不能抛弃立场,关心一下事实?”他对剥洋葱(微信ID:boyangcongpeople)说。
2月16日,胡正高双眼略微充血,盯着手机,双眉紧蹙,半晌不会抬头。
他的弟弟在事发后第一次看到他,摇摇头,“他像是变了一个人,以前挺开朗的,现在过于沉默。”
镇雄县罗坎镇计生服务所。
“要一分为二地看”
最近几年,胡正高一直参与公益活动。他加入某公益组织发起的“每天捐一元”活动,坚持到2014年左右,他被选为该公益组织四川分会会长。
这家公益组织只负责募捐,没有给下级分会拨付运营经费。胡正高的妻子介绍,所有爱心书屋的运费、车费等都是胡正高自己掏腰包。当上会长两年多,胡正高自掏腰包的费用已有好几万。
去年4月,因为妻子生孩子,他做公益,生意无人照顾,他们经营数年的3家服装店全部关门。一家人没有了经济来源,只能靠以前的一点积蓄。
胡正高的妻子说他,做公益太投入,丈夫从这些事情当中,找到了一种使命感。白天、晚上、吃饭、上厕所,都在看手机,跟被救助者和上级组织对接。以至于夫妻二人的日常沟通也变得少之又少。
“他嘴上给他帮助的人说‘举手之劳’,但实际上付出了很多。有时候他努力了但是没帮助到别人,也有人打电话过来埋怨他,他也会无奈。”
“我经常跟朋友开玩笑,以后咱们到了八九十岁,跟后辈聊天时拿什么来聊?难不成说自己养了几个儿子几个女儿?把自己的几亩地打理得整整齐齐?所以趁自己还有能力和时间,多做点有意义的事情,让自己的老年有点记忆”,胡正高说这是他做公益的初衷。
他的发小王良也认为,胡正高看起来很享受做公益的过程,“人到中年,总想着为社会做点什么。”
春节前,胡正高曾找王良说,想在镇雄建几所爱心书屋,募捐来的几千本书已经到了四川泸州。他本意在春节过后找当地政府说说这事,却不料遭遇此事。
“我一直遵纪守法,想不到在偏远的家乡却遭遇到如此不公,简直是打脸啊。”事发一周后,胡正高在自己的微博上说。
2月14日,云南省卫计委曾在官网通报,已经注意到胡正高被强制结扎一事,并责令昭通市卫计委组成调查小组前往调查。
但是,截止发稿时,胡正高并没有等来调查结果。
这几天,胡正高也开始有点纠结,伤口还在隐隐作痛,但他仍觉得自己不能给当地政府抹黑。
“我文化水平有限,不评价我们的政府,但是违法的人,应该严惩。”他最终决定,对于当地政府和给他结扎的那十几个人,“要一分为二地看。”
深思熟虑之下,2017年2月18日,胡正高删掉了曝光罗坎镇政府强制他结扎的微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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